每当读到老舍先生笔下那位用针线串起岁月温情的母亲，或是梁晓声文字里如春蚕般坚韧的慈母，我总忍不住望向北方——在那片被太行山护佑的土地上，也站着我的母亲，她额角的皱纹里藏着几十载光阴的故事。
母亲的故乡在梅子村，村口两株老槐树守望着白氏宗祠的青瓦。我总记得外婆佝偻的背影，在暮色里颤巍巍地数着念珠。或许因为外婆病弱，母亲自小便懂得把苦涩嚼碎了咽下。18岁那年，母亲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、攥着初中毕业证书迈进生产队，麦浪在她身后翻涌成金色的海洋。
嫁到父亲家那日，母亲陪嫁的木箱里只装着两床棉被。三间漏雨的土坯房，墙上还留着去年洪水的渍痕。父亲在矿洞里讨生活，煤灰浸透了他的脾气。我常在煤油灯摇曳的光晕里，看见母亲把咸菜切成细丝，看见她就着月光给弟弟缝补衣裳。那年大姐夭折后，母亲总在黎明前就着井水洗脸，把呜咽都化进哗哗的水声里。
旧相册里有张泛黄的照片，那是母亲婚前的模样——烫着时兴的波浪卷，碎花布裹着丰润的身段，站在油菜花田里笑出两个酒窝。谁能想到这个明媚的姑娘，后来能背着襁褓中的婴孩抡起锄头，能在丈夫的咆哮声里默默蒸好一笼笼槐花馍？母亲像株移植到盐碱地的枣树，硬是在石头缝里扎下了根。
如今视频通话时，母亲总要把手机举得老远：“看院子里你爹新搭的葡萄架。”她鬓角的白发在屏幕里闪着细碎的光，身后是贴着瓷砖的新房。去年，我接母亲来城里小住，她在超市对着价签直咂舌，转身却给我买了最贵的羊毛围巾。寒夜里，摸着那柔软的围巾，恍惚又回到了儿时。
腊月里的矿井像张着大口的怪兽。父亲被抬回家那天，棉裤渗出的血在雪地上开成红梅。母亲把双人床让给父亲，用麻绳将我和妹妹的两个襁褓捆在胸前，整夜整夜坐在灶台前添柴。我后来常想，那些“噼啪”炸裂的火星子，是不是都被母亲熬成了乳汁？
2015年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傍晚，母亲正在剥当年最后一茬玉米。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，突然转身抱住院子里的晾衣绳哭了起来。母亲的手掌纹路里嵌着洗不净的黑土，每当她抚过我的录取通知书，纸页上就会落下细小的“沟壑”，像极了老家那几十亩旱田的裂痕。我总疑心她把半辈子的光阴都揉进了土地——麦芒在她眼尾绣出的皱纹，烈日在她颈后烙下的斑痕，秋风将她挺直的脊梁吹成弯月。后来听妹妹说，那晚母亲在堂屋对着空米缸坐了一宿，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，像一棵落尽叶子的老槐树。
去年教师节，我带着母亲参观任教的小学，她在多媒体教室的玻璃窗前驻足良久。她伸手触碰电子笔投下的影子，恍然还是那个在土墙上用炭笔教我写“人”字的年轻农妇。
我的书柜最深处藏着一个铁皮盒，里面存着母亲这些年的汇款单。每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都有个歪歪扭扭的“安”字——那是她学会写字后最先练习的一个字。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束干枯的麦穗，那是去年开春母亲硬塞进我行李箱的。母亲说，城里孩子该看看真正的粮食；她却不知道，每当夜雨敲窗时，我总能听见金黄的麦浪在几十亩旱田里沙沙作响。
（作者单位系重庆市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两江小学校）
《中国教师报》2025年05月07日第16版
作者：田 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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